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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乐之地，首数房中①。而世人不善处之，往往启妒酿争，翻为祸人②之具。即有善御③者，又未免溺之④过度，因以伤身，精耗血枯，命随之绝⑤。是善处不善处，其为无益于人者一也。至于养生之家，又有近姹⑥远色⑦之二种，各持一见，水火其词，噫！天既生男，何复生女，使人远之不得，近之不得，功罪难予⑧，竟作千古不决之疑案哉！予请为息争止谤，立一公评，则谓阴阳⑨之不可相无，犹天地之不可使半也。天苟去0瑏瑠地，非止无地，亦并无天。江河湖海之不存，则日月奚自而藏？雨露凭何而泄？人但知藏日月者地也，不知生日月者亦地也。人但知泄雨露者地也，不知生雨露者亦地也。地能藏天之精。泄天之液，而不为天之害，反为天之助者，其故何居0瑏瑡？则以天能用地，而不为地所用耳。天使地晦0瑏瑢，则地不敢不晦；迨0瑏瑣欲其明，则又不敢不明。水藏于地，而不假天之风，则波涛无据0瑏瑤而起；土附于地，而不逢天之候，则草木何自0瑏瑥而生？是天也者，用地之物也，犹男为一家之主，司出纳吐茹0瑏瑦之权者也；地也者，听天之物也，犹女备一人之用，执饮食寝处之劳者也。果若是，则房中之乐，何可一日无之？但顾其人之能用与否，我能用彼，则利莫大焉，参苓芪术0瑏瑧皆死药也，以死药疗生人，犹以枯木接活树，求其气脉之贯0瑏瑨未易得也。黄婆姹女0瑏瑩皆活药也，以活药治活人，犹以雌鸡抱雄卵，冀其血脉之通不更易乎？凡借女色养身而反受其害者，皆是男为女用，反地为天0瑐瑠者耳。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被戮之人之过，与杀人者何尤0瑐瑡？人问：执子之见，则老氏“不见可欲，使心不乱0瑐瑢”之说，不几谬乎？予曰：正从此说参来0瑐瑣，但为下一转语：“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常见可欲，亦能使心不乱。何也？人能屏绝嗜欲，使声色货利0瑐瑤不至于前，则诱我者不至，我自不为人诱，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0瑐瑥？使终日不见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见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之中，与此辈习处，则是“司空见惯浑闲事0瑐瑦”矣，心之不乱，不大异于不见可欲而忽见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0瑐瑧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二说并存，则游于方之内外0瑐瑨，无适不可。
【注释】
①房中：闺房之中。
②祸人：祸害人们。
③善御：指善于过性生活。御：与女子交合。
④溺之：沉溺；沉湎无节制。
⑤绝：断送；断绝。
⑥近姹：亲近美女。
⑦远色：疏远女色；远离女色。
⑧功罪难予：怎么做才是有功，怎么做才是有过，难给以评定。
⑨阴阳：指男女。
0瑏瑠去：离开。
0瑏瑡何居：在哪里呢？
0瑏瑢晦：昏暗。
0瑏瑣迨：等到。
0瑏瑤无据：没有凭借。
0瑏瑥何自：从哪里。
0瑏瑦出纳：财务的支出和收入。吐茹：比喻钱财的出入。
0瑏瑧参苓芪术：人参、茯苓、黄芪、白术为四种中药。
0瑏瑨气脉之贯：血气与脉息的贯通。
0瑏瑩黄婆姹女：指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和美丽的少女。
0瑐瑠反地为天：反过来使地变为天。
0瑐瑡何尤：有什么罪过呢。
0瑐瑢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语出《老子》第三章：“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意思是：不显露出以引起人们欲望的东西，使人们思想不被惑乱。
0瑐瑣参来：体会、领悟出来的。
0瑐瑤声色货利：优美音乐、女色、金钱、利禄。
0瑐瑥能若是乎：能够像这样吗？能够做到这样吗？
0瑐瑦司空见惯浑闲事：语出唐孟（qǐ）《本事诗·情感》：“李司空（绅）罢镇在京，慕刘（禹锡）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wǒtuǒ）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李因以妓赠之。”后来就形容经常看到、不足为奇的事情。：形容发髻美好。司空：官名，这里指御史大夫，当时李绅曾任御史中丞，故有司空之称。
0瑐瑧笠翁：即本书的作者李渔。
0瑐瑨方之内外：指尘世之内外而言。
【译文】
消遣娱乐游戏取乐的地方，首先应当是在闺房之中。可是世上人不善于处置闺房之乐，往往引起嫉妒，酿出争斗之事，反而成为危害人的东西。就是有善于过性生活的人，又免不了纵欲过度，因而伤害身体，导致精力消耗气血枯竭，性命随之而被断送掉。善于行闺房之乐和不善于行闺房之乐这两种情况，对人都同样没有什么益处的。至于善于保养身体的人，又有好亲近美女和疏远女色两种情况，双方各执一词，竟至水火不能相容。唉！老天既然生出男人，为什么又生女人，让人既不能疏远她们，又不能亲近她们，究竟怎么做有功、怎么做有过，叫人难以评判，这竟然成了千古不能裁断的疑案呢！请让我出来平息双方的争论，止住彼此相互指责对方的过失，做出一个公平的评判，那就是世上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彼此都不可缺少，就好像有天不能没有地，有地也不能没有天一样，谁也离不开谁。天如果离开地，不但地没有了，就连天也不存在了。这样一来，江河湖海也都不存在了，那么太阳月亮将往哪里隐藏？雨露将凭借什么而降泄？人只是知道隐藏太阳和月亮的是大地，不知道生出太阳和月亮也是大地（按：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因为李渔当时还不懂科学的天文学。）人们只知道降泄雨露的是大地，不知道生出雨露的也是大地。地能储存天的精气，排泄天上的雨水，而不会成为天的祸害，反而成为天的助手，其原因何在呢？就是因为天能运用地，而不会被地所运用的原故。天叫地昏暗下来，地就不敢不昏暗下来；等到天想要地亮起来，地也不敢不亮起来，水储存在地里，但是如果不借助天的风力，那么波涛就没有凭借而不能兴起来；土壤附着在大地上，但是如果不遇上天的时令，那么草木从何而生呢？这样看来，天是地的运用者，就好像男人是一家之主，是掌管财务的支出和收入大权的人；而地是天所命令的，就好像女人只供一人使用，掌握饮食睡觉等劳动的人。果真是这样，那么闺房之乐，怎么可一天没有呢？只是看你能不能享用，如果能够享用，那么就会有很大的好处。人参、茯苓、黄芪、白术等都是没有生命的中药，用没有生命的药治疗有生命的活人，这就好比用枯死的树嫁接活着的树，想要求得血气脉息的贯通，很不容易办到的。而不论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还是美丽的少女，都是有生命的活药，用活药来治疗活人，就好比用母鸡孵化受精的鸡蛋，希望他的血气脉息的贯通不是容易吗？凡是借助女色保养身体却反而受到女色之害的，都是因为男人被女人所利用，使地变成天了。倒拿盾和戈，给人家以把柄，这是被杀的那个人的过错，杀人的人有什么罪过呢？有人问道：按照你的看法，那么老子的“不显露出以引起人们欲望的东西，使人们的思想不被惑乱”的说法，不几乎就错了吗？我的回答是：我的看法也正是从老子的这一说法中体会、领悟出来的，只是从中生发出一种说法“不显露出以引起人们欲望的东西，使你的思想不被惑乱”，也就是经常看到能够引起人们欲望的东西，也能使自己的思想不被惑乱。这是什么原因呢？人要能完全排除根绝嗜好和欲望，使优美和歌舞的女色、金钱和利禄不能来到面前，那么那些诱惑自己的东西不来，我就自然地不会被它们所诱惑，这种境界，如果不是进入深山逃避尘俗，能够做到吗？如果整天不去看可以引诱人的欲望的东西而一旦遇到它，那么心情的不安定，一定要比平常严重十倍足以引起欲念的人。不如让他们天天处在足以引起欲念的环境之中，和这些人朝夕相处，那么就会成为经常看到不足为奇的事情了，如果人的心情不再不安定，这同平时不去看足以引起欲念的人，而忽然看到足以引起欲念的人不就大不相同吗？老子的学说，是一种逃避人世、无所作为的学说；而我李渔的学说，是一种安居乐业有所作为的学说。这两种学说同时存在，那么不论是置身于尘世之内，还是置身于尘世之外的人，都可以应付自如，没有不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