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悉尼作家节是澳洲文化界的盛事之一。它的组织者常常请来一些国际上的当红作家,当然也包括华裔。比如: 93 年,他们就请来了《鸿》的作者张戎;去年是武侠小说大师金庸;今年,又是伦敦来的女作家虹影。我在报上一看见报导,马上就跑到书店去买了虹影的新书──她的自传《饥饿的女儿》 ( DAUGHTER OF THE RIVER) ,然後又打电话找出版社约定采访时间。她在澳洲一共只待 10 天,我为了在与她细谈前看完这本英文自传,几乎每晚开夜车。我想不到,她竟把我拖到遥远的扬子江边,拖到船工挑夫的深重苦难之中。她所写的历史大场景我是熟悉的,像大饥荒、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等等。多年来,为了应付眼前,我早已把这些记忆埋在心底,但虹影的书却把这一切都翻腾出来,而且她的经历远比我和我周围人的要惨痛得多。 5 月 26 日下午, 我俩坐在悉尼伊丽莎白湾她住的旅馆里,窗外是美丽的海景,室内是舒适的陈设。虹影刚刚洗过澡,化过妆,漂亮得像女演员。她用略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慢慢向我讲述那些撕心裂肺的往事。
饥饿与苦难
虹影的母亲生在四川乡下。 1943 年,为了逃婚,她只身一人坐船来到重庆,并在纺织厂当女工。 1945 年的一天,这个可怜的少女正遭工头鞭打,一名三合会的头目偶然经过门口,却被她的青春和美丽所吸引。几个月後,他向她叙述了自己的身世,并向她求婚。她被他的真情感动,点头同意了。婚礼很盛大,婚後,她
怀孕了,一年後,他们的女儿出生了。然而,这个三合会的头目不但常常整夜不归,甚至还带女人回家过夜。她再次出逃,不过,这次是抱着小女儿,从重庆逃回老家。但家乡的人不接受她,她只好又抱着女儿回到重庆。三合会的头目派了自己的爪牙到处找她,却未能找到。
她躲到重庆乡下,在江边以给人洗衣为生。一名老实的船工爱上了她,每次请她洗衣都多给些钱。当他得知了她的身世後,他不怕三合会头目会来找麻烦,仍然一心一意地爱她。幸好,三合会的头目那时忙於争夺地盘,无暇他顾。 49 年中国解放後,他被捕,後来死在了劳改农场。不过,他将梅毒留给了他逃跑的妻子和老实的船工。她和船工一连生了两男两女。全家大小挤住在一个六进深大杂院的小屋中,与几家邻居合用厨房。上厕所则要上坡下坡走很远去肮脏不堪的公用厕所排队。因为曾是三合会头目的妻子,虹影的母亲只能干最粗重的活──当挑妇。这对船工、挑妇工作得非常辛苦,但全家大小总是缺吃少穿。饭桌上,几个孩子抢吃抢喝,大姐常常占便宜。 1962 年,正在大饥荒的年月,小六出生了,她就是虹影。诞生在大饥荒年代,虹影先天不足,又生活在这样穷困的家庭,所以,她总是觉得饥饿。她不管是梦里还是醒着,最大的愿望就是吃。
初恋和生父
不过,当虹影懂事之後,她的饥饿感就不仅仅是对食物了。她渴望爱,渴望母爱、父爱和家庭之爱。她不知为什麽,哥哥姐姐似乎恨她,只有有残疾的五哥对她好一点。妈妈对她从来没有好脸,爸爸对她还好,但总是闷声不响。家中冷冰冰没有温暖。学校也如此,同学们不喜欢她,老师也一样。她上学的时代,正是文化大革命搞得如火如荼之时。学校像战场一样,整日斗来斗去。她每学期得到的评语都是,不关心政治,不关心运动。母亲总是骂她给家里丢脸。重庆是全国武斗最厉害的城市之一。两派背後都有军队撑腰。长江里的军舰、马路上的坦克竟互相开火。虹影发现,邻居都看不起她家,常常对他们恶语相向。
更奇怪的是,小小的虹影发现常有一个男子在她放学时尾随她。她早已听过女孩子被强奸、被杀掉的事。她快跑,躲避,但那人像影子一样尾随,总是摆脱不掉,但当她大胆地停住,想要看清他时,他又溜得无影无踪。这样的尾随持续了几年,她都没有告诉家人,因为,她觉得家人不关心她。还是在一次和母亲吵架时,她才把此事甩了出来。没想到,母亲立时冲出门去察看,过了好半天才回来说:“你胡说,根本没有人。”不过,虹影总觉得这个奇怪的家庭一定有什麽秘密瞒着她。大姐和母亲吵架时,总是在含沙射影。
虹影喜欢读书,文革後期,她看过的第一本小说是手抄本的《一只绣花鞋》。她的邻居张阿姨解放前是妓女,她的养子不知从哪弄来许多外国小说。被邻居唾弃的张阿姨就偷偷借给虹影看。虹影还听说有一本书叫《少女的心》,她很想看,但始终未能找到。有一天,一群警察冲进大院,将张阿姨的养子抓走了,说他藏有《少女的心》。可怕的文革终於过去了,虹影可以从图书馆借书看了。她特别喜欢伯朗特姐妹的小说《简爱》和《呼啸山庄》。
在中学里,她发现只有历史老师平等地待她,不歧视她。春情萌动的虹影暗暗地爱上了历史老师。她千方百计地吸引对方的注意,找机会和他接近。历史老师显然喜欢和这个学生交谈,他借书给她看,把自己对文革、对社会的许多见解讲给她听。历史老师比她大许多,有妻子有孩子。她知道这一点,但仍不能控制地爱他。这种秘密的单相思後来终於变成了真正的恋爱。有一次,在历史老师家中,在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时,他们两人终於开始拥抱、接吻。历史老师明白她是处女,犹豫起来,但她要完完全全的爱。他们的做爱是那麽美好和谐。她带着爱的迷蒙回到家中。那是 1980 年,虹影快要 18 岁了。
在她的逼问下,大姐终於开口,她给她讲了母亲的身世,讲了大姐的生父三合会头目,讲了父母的结合。但当她再追问时,大姐却只是暗示,她们两人都不是这家的人。虹影 18 岁生日那天,母亲和其他人都不提起,只有半瞎的父亲在她手里塞了五角钱。虹影捏着五角钱跑到街上,她想看电影,想给自己买样东西,最後是买了两个肉包子回家,想和家人分享。又过了两天,母亲终於将她出生的秘密告诉她。
原来, 1960 年时,父亲撑般时出了工伤事故,住进远在泸州的医院。母亲抱着小四坐船到医院去探望。然後,她不得不返回重庆独自支撑家庭,想法喂饱嗷嗷待哺的几张小嘴。那时,全中国正闹大饥荒,以天府之国闻名的四川也未能幸免,乡下饿倒的人一片一片,城里人也三餐无继。母亲每天在工地上挑着百斤的担子,常常却腹中空空。工地上的一个女人为了表现进步,还给她找麻烦,说她的担子不够份量。旁边的一名青年看不过去,想劝解,却不起作用。他好心地把膝盖红肿的母亲送回家,待她的膝盖消肿後,又把她介绍到自己的塑料厂来当苦力。看见家中这麽多嗷嗷待哺的孩子,这位青年不时送些食物来。远在泸州的父亲一直没有消息,这对共患难的男女却日久生情。那年,母亲 34 岁,这名青年──小孙, 24 岁。不久之後,母亲怀孕了,她想打掉这个孩子,但小孙不同意。他要这个爱情的结晶,他说,他会承担一切责任。
有一天半夜,已经 16 岁的大姐起身小解,看见妈妈床下有双男人的鞋。她以为父亲回来了,就扑上去叫了声:“爹!”这一声“爹”把母亲和小孙吓了一跳,小孙立即穿上衣服,跑到院里。大姐本来就对母亲心怀怨恨,这下就大吵起来,甚至抄起了菜刀,邻居全被吵醒了。不久,父亲回来了,大姐第一个跑到江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母亲想把孩子打掉,但父亲认为孩子没有罪。孩子生下来,父亲很大度地说:“你可以抱着小六跟他走。”但母亲知道自己不能走。工伤之後,父亲已成半瞎,丧失了劳动能力,母亲一走,其馀的孩子都得饿死。所以,她选择留下。那时,四川正在进行共产主义道德教育运动,母亲被居委会定为坏份子,居委会和邻居都怂恿父亲到法院告小孙引诱妻子。在庭上,母亲一口咬定是自己引诱小孙,将全部责任包揽下来。最後法庭将虹影的监护权判给母亲,小孙每月须付 18 元扶养费。法庭还不许母亲和小孙再见面。
後来,小孙曾来找母亲,告诉她,家中给他介绍了一位村姑,如果母亲不愿他结婚,他就不考虑。但母亲坚决要小孙结婚。他俩还约定,当他们的孩子 18 岁时,母亲将告诉她生父是谁,并且会让生父见她。这些年,小孙一月不差地提供 18 元扶养费,母亲常去小孙的母亲处取钱,因此得知一些小孙的情况。那时,母亲当挑妇,一月 28 元工资,父亲眼瞎不能上班,这 18 元在那些年给全家经济很大支撑。
母亲给虹影讲完故事 , 告诉她,今天是你生日 ( 阴历),我带你去见你的父亲。到了茶馆里,虹影看见生父和母亲对视的眼光,她陡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爱有多麽深。当母亲走後,生父给她叫了好多菜,又带她去看电影,又去了枇杷山公园,还给她买了一块衣料。但是,虹影心中对这个男人充满怨恨,她觉得,她这麽多年来受到的屈辱和这个男子有关。她说:“我不想再见你了,你也不要再尾随或再来看我。”当晚,她回到家,二姐、三哥、四姐、五哥把她叫出来,逼问她到底要选哪个家?他们认为,都是因为她这个私生女,全家人才受社会歧视。
当这一切正在折磨着虹影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然後,她又听同学说,她暗恋的人──历史老师自杀了。虹影听历史老师说过,他担心自己会因为文革中参加武斗而遭处罚。当时,报上不断报导各地正在清理文革中的问题。他多次提到自杀,但虹影没想到,他真的自杀了。在自杀前,他竟没有来找她,她觉得,他并不真爱她。当这一切都在这麽短的时间发生後,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这个家待下去了。她拿了几件衣服,就逃了出来。
出逃与写作 出逃之後,虹影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做
人工流产。她没有医院要的那些证明,但总算蒙混过去,做了人流
手术。在几乎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她参加了高考,成绩自然不理想。结果,她考上了重庆的一个会计中专。虽然学校就在北碚,但她一直没有回家。有一年,母亲捎了信来,让她回去过年,但她没有回去。在中专读书时,虹影不但大量读书,还开始写作。她最早的作品是剧本。她写了一个话剧,同学们排演出来,演出很成功,学校还因此得奖。两年後,她在这所中专毕业,分到重庆一家公司工作。後来,她生病,病後,她索性向公司请了长假,而到中国各地旅游。
她一边在全国各地旅游,一边写作。她的诗、短篇小说、散文不断在中国各地的杂志发表。那时,物价便宜,这些稿费也够她生活了。她结交了许多年轻的文艺人。那些人都很开放,他们不但谈诗,谈哲学,也喝酒,跳迪斯科,整夜整夜地玩。虹影的口袋里总是装着
避孕套。 88 年底,她得知自己被北京的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录取。这个作家班是为没有上过大学的青年作家办的。在赴京之前,她突然想回重庆探家。
89 年 1 月初,虹影回到阔别多年的旧居。 父母更老了,哥哥姐姐都已结婚成家,她家院里的房子有些已塌了。晚上,母亲掏出一个口琴,告诉她:“这是你生父的,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已经死了。”母亲告诉她,她的生父长期营养不良,石棉板材中毒,得了
肺癌,到最後医院都不收留他。他想见母亲和虹影一面,让他的老母去找二姐。但是二姐瞒住,不告诉母亲。那段时间,母亲老做梦,梦见小孙在哭,她知道小孙死了。她去他母亲那里,他母亲说:“他已经走了。”她掏
出口琴和一个手巾包。她说:“这个手巾包是他留给女儿结婚时买嫁妆的。”虹影打开那个手巾包,看见里面是一角、两角、一元、两元的人民币,共计五百元。她知道这是父亲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虹影对我说:“我至今都保存着那个手巾包,那五百元人民币。我觉得自己真残忍。他那麽爱我,我却连叫他一声‘爹爹’都不肯,还不许他再见我。他为了这个爱情,为了我,一生没有幸福。他的妻子知道他心中另有所爱。他们虽然有两个儿子,他也尽量做好丈夫、好父亲,每个周末从城里回家,都做许多家务,但他的家庭不幸福。 86 年 4 月 20 日 , 他死了,他想见我一面。我都想不起,那一天我在哪儿?在干什麽?那天 , 在枇杷山上 , 他和我谈了许多。他让我不要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别人,否则别人会看不起我。我去看了他的坟 , 那实际上并不是坟 , 只是一堆乱石 ...... ”
89 年 2 月,虹影来到北京鲁迅文学院。 这个一年的作家班是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合办的。作家班开学没有多久,天安门就热闹起来,北京的气氛很紧张。虹影吓得躲到朋友家中。北京大学那时也乱得要命,说作家班的事,他们不管了。幸亏,上海复旦大学说,他们愿意把这个作家班接办下来。当年 10 月,虹影和作家班的学员们到了上海。上海比较平稳,但全国的大气候变了,虹影的作品发表不出来,还有几个写诗的朋友以流氓罪被捕。有朋友从深圳打电话来,劝她考虑出国。
她的朋友赵毅衡劝她去英国。赵毅衡毕业於南京大学英文系,在文革中,他被打成 5.16 份子,下放到煤矿劳动了 10 年。文革後,他考上了卞之琳的研究生,先研究莎士比亚,後来又研究符号学。 81 年拿到硕士学位後,他去了美国伯克利大学读博士, 1986 年,他去伦敦大学东亚、非洲系当讲师。虹影费了一番周折,终於拿到护照和签证,在 91 年初到达伦敦。
结婚与丰产 到达英国之後,虹影决定安下心来写作。英国当时只有一本中文杂志《丝语》。她知道,她的作品只有打开台湾市场,才有出路。此後,她的作品在台湾《联合报》等报刊频频中奖。 91 年,她还完成了长篇小说《背叛之夏》。这是描写天安门事件的,她在小说中用了许多诗的语言。 92 年,台湾的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了此书。
赵毅衡向虹影求婚。此时,虹影的心境已与在国内大不相同。她觉得 , 他们应该试一下。我问她 : “两人爱好如此相同,你们有没有觉得乏味?”她笑了:“我们两人现在仍像新婚一样。我觉得,如果两个人太热,就会烧焦了。我们两人性格十分不同,他稳定,我则很不稳定。他写东西,在什麽地方都可以写。我则挑环境,挑房间,连写字桌有几个抽屉都挑。”
我问:“你每天都写吗?”“我每天几乎都写几百字。我写作时喜欢有音乐,不喜欢有人走进我的房间。”“什麽音乐?古典音乐?”“对,通常都是古典音乐,而且我写一部作品时,就一直听同样的音乐。写《饥饿的女儿》时 , 听比才的音乐 ; 写《背叛之夏》时,听瓦格纳的音乐。我也常去伦敦的图书馆,那里中文资料多极了。”
“你最近回国了吗?”“我每年几乎都回国看父母。我给他们买了一个单元。母亲得了
癌症,医生说没有什麽办法了,我就给她吃
中药,又用气功治疗,现在她好多了,能自己洗澡了。”“大姐怎麽样?”“她和我书中写的高个子同居了。”“五哥呢?”“他是电焊工,和一个农村女孩结婚了,有时发不出工资,他就钓鱼卖鱼。他们经济上有困难,我总是尽量帮,但五哥很好,他总说不要我帮。”“四姐呢?”“四姐的丈夫德华得腹膜炎死了,她和另一个人结婚了。”我对她家里每一个人几乎都问到了,她把他们写活了。
《背叛之夏》之後,虹影又在台湾和中国出版了七本散文和短篇小说集、四本诗集。她还编辑了海外华人作品集在中国出版。 97 年,《饥饿的女儿》在台湾出版。第三部长篇小说《 K 》曾在台湾联合报连载,并於几周前出版。《背叛之夏》 97 年被翻成英、荷、日等 12 种语言。《饥饿的女儿》 98 年被翻成英文。不过译者觉得《饥饿的女儿》太残酷太吓人,把书名改成了《大江的女儿》。
我问她:“你的中文小说怎麽翻成英文的呢?”她告诉我,她的经纪人帮她找出版社。出版社就找人给她的书写一个评价报告,这个报告很重要,当然关键还是书的质量。出版社根据这个报告来决定是否要找人翻译。她告诉我,她和《鸿》的作者张戎住在伦敦同一个区,而且两人请的是同一个经纪人。她说:“伦敦城里华人很少,每个人似乎都很孤独,那里只有星岛一份日报,《丝语》已经停办了。”她在澳洲的 10 天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她肯定不觉孤独。我采访的当晚,悉尼一些作者、画家、编辑请她在“老饭店”吃饭,笑声不绝,很晚才散。我们还祝她早日移民澳洲。
作者:
海子 2005-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