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解科学技术议题的科学背景和社会影响，在民主与科学之间做出抉择，是政治家必须直面的挑战
7月18日至22日，2008欧洲科学开放论坛（EuroScience Open Forum，下称ESOF）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行。在德国博世基金会的奖励资助下，《财经》记者与其他七位中国记者亲历了这场盛会。
两年一度的欧洲科学开放论坛堪称欧洲版本的美国科学促进会（AAAS）年会。美国科学促进会是全球最大的非赢利性科学组织、《科学》杂志的出版者，其年会已举办170多届。1999年，中国科协效仿美国科学促进会开始举行年会。而至今仅有十来年历史的欧洲科协（EuroScience），也于2004年发起了欧洲科学开放论坛。
本届欧洲科学开放论坛吸引了全球60多个国家的4500多人参加，其中包括400多名记者，其规模远超前两届。
从议题众多的
学术讨论，到面向公众的科普活动，均可看到美国科学促进会年会对于欧洲科学开放论坛的影响。不过，欧洲科学与政治的公开碰撞似乎更为频繁。在本届欧洲科学开放论坛上，就有很多讨论议题与政治密切相关，且有不少政治人物参与其中。
争议项目，如何赢得政治支持
来自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斯蒂芬·明格（Stephen Minger）博士，在“干细胞争论”分会场讲述了人兽混合胚胎研究“落户”英国的曲折经历。
2003年8月，中国科学家盛慧珍研究组率先发表人兔混合胚胎的研究。明格告诉《财经》记者，正是受到这项研究的启发，他和一些同行于2006年11月向英国人类授精与胚胎学
管理局（HEFA）提出人兽混合胚胎研究申请。
所谓人兽混合胚胎，是指利用体细胞核移植技术（克隆），将人类体细胞的细胞核，放入去掉细胞核的动物卵细胞，使融合后的细胞发育到囊胚阶段，并提取出胚胎干细胞。选择人兽混合胚胎，主要原因是很难募集到足够的女性卵细胞。其伦理底线是，胚胎发育时间不能超过14天。
尽管多位科学家表示，去掉细胞核的动物卵细胞中只有13个线粒体基因，与人类体细胞的细胞核中的数万个基因相比，其影响相当微弱，但相关伦理争议不可避免。
明格等人的申请提交一个月后，英国政府在一份白皮书中提议禁止人兽混合胚胎研究。于是，这些科学家开始四处游说。在政府的咨询活动、议会的听证会以及媒体的报道中，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最终，人类授精与胚胎学管理局转变了态度。明格的研究组和纽卡斯尔大学的一个研究组在今年1月获得人兽混合胚胎研究许可。
如今，英国议会下院正在审议新的人类授精与胚胎学法案。新法案如果通过，人兽混合胚胎研究将在这个欧洲大国获得明确的法律支持。
被视为未来欧洲创新旗舰的欧洲理工学院，也是在持续争议中获得了欧洲议会的通过。
2005年2月，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在一次演讲中称欧洲应该建立自己的“麻省理工学院”。一年后，欧盟委员会正式提出建立欧洲理工学院，其最初设想正是在欧洲复制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
这种设想很快遭到猛烈批评。牛津大学和纽卡斯尔大学校长、前香港总督彭定康就曾公开表示，欧洲需要的不是一所新的大学，而是为已有的大学和研究机构提供更好的资助。
此后，欧洲理工学院的方案做出了根本性调整。在“欧洲理工学院”分会场上，欧盟委员会教育与文化总司的政策官员托马斯·桑德斯（Thomas Sanders）告诉《财经》记者，整个方案的制订和调整过程中，他们广泛听取了来自大学、研究机构、产业界乃至公众的意见。而关于欧洲理工学院的各种文件和资料，均在网站上公开发布。
调整后的方案中，欧洲理工学院没有实体校园，而主要由一个个虚拟的“知识与创新社区”（KIC）组成，即由相关的大学、研究机构和产业界等结成新型合作伙伴。
今年3月，欧盟议会正式批准成立欧洲理工学院，启动预算为3亿多欧元。
来自德国的欧洲议会议员约格·查兹马克基斯（Jorgo Chatzimarkakis）对《财经》记者说，考虑到欧盟成员国众多，两年之内即获通过，速度不可谓不快。
而查兹马克基斯本人，就是欧洲理工学院的一位坚定支持者。他利用个人网站以及各种公众场合，多次阐述自己的观点：“在科学研究上，也就是如何将钱转化为知识，欧洲做得不错；但在创新方面，也就是如何将知识转化为钱，欧洲落后了。因此，我们需要尽快建立欧洲理工学院。”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争议性项目，都能像英国人兽混合胚胎研究和欧洲理工学院那样获得政治支持。
例如，西班牙的远距离调水项目依博罗（Ebro）调水工程就引起过极大争议。2004年，西班牙工人社会党上台后不久，就宣布中止该项目，并提出将海水淡化等作为应对水危机的关键措施。
去年10月，西班牙环境大臣克里斯蒂娜·纳沃纳·鲁伊斯（Cristina Narbona Ruiz）首次访华时曾对《财经》记者表示，整个依博罗调水工程长约900公里，调水工程前面一段的成本比海水淡化便宜，但其成本随着调水距离的增加而不断增加，到输水终端时，成本甚至相当于海水淡化的四倍。
技术评估，在民主与科学之间
无论是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其政治决策或法律制订都越来越多地涉及到科学技术议题。如何了解这些议题的科学背景和社会影响，在民主与科学之间做出抉择，是政治家必须直面的挑战。
早在1972年，美国国会就成立了技术评估办公室（OTA）。该机构的主要职责，就是针对复杂的科学技术议题，为国会提供客观的、不受某个党派影响的咨询报告。1995年，当共和党掌控国会时，以缩减预算为由，撤消了原本拥有143名全职雇员的技术评估办公室。这一决定，至今仍被很多人士指责为党派政治的牺牲品。当然，在如今的美国，国家科学院等机构仍然会针对科学技术议题提供咨询报告。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科技部也成立了科技评估中心。但由于该中心很少公布评估报告，公众很难知晓其究竟发挥了多大作用。
在欧洲议会及其各成员国的议会，技术评估则是方兴未艾。
其中，德国于1990年成立技术评估办公室（TAB）。该办公室并不属于德国议会，而是德国亥姆霍兹联合会卡尔斯鲁厄研究中心的一个下属机构，目前拥有13名全职雇员。
其他一些欧洲国家，也相继成立了为议会提供咨询报告的技术评估机构。
欧洲议会还设立了由15名议员组成的科学技术选择评估小组（STOA），专门负责组织技术评估事宜。
在本届欧洲科学开放论坛“议会的两难选择”分会场，欧洲议会科学技术选择评估小组的马尔科姆·哈勃（Malcolm Harbour）表示，该小组通过合约等形式，与欧洲和世界范围内的专家学者都有合作。
来自德国那家技术评估办公室的莱因哈德·格伦瓦尔德（Reinhard Grunwald）博士，则介绍了该办公室2002年开展的纳米技术评估报告。
“有人说，纳米技术将把我们带到天堂；也有人说，纳米技术将把我们引入地狱”，格伦瓦尔德说，“而我们所需要做的是，是对纳米技术的现状和远景进行评估。”
他和同事完成的评估报告，则分析了纳米技术带来的机会与风险，并建议德国加大纳米技术研究投入，以保持在这一领域的国际竞争地位，还应增加纳米技术环境和健康风险等方面的研究，并为公众提供全面的信息等。
德国议会的尤拉·布尔夏特（Ulla Burchardt）称赞说，正是这份评估报告为德国议会后来的行动奠定了科学基础。
格伦瓦尔德告诉《财经》记者，他所在的技术评估办公室专门负责为德国议会提供独立的评估报告，“在撰写报告的过程中，我们会尽力避免受到各个利益集团的影响。”
这些评估报告的语言基本上通俗易懂，以便议员们理解。此外，报告的很多内容，公众也可以自由获取。
今年8月底，技术评估办公室为德国议会服务的这一轮5年合约将到期。而德国议会早在2007年10月就已决定，将继续与卡尔斯鲁厄研究中心签署新一轮的5年合约，由该办公室继续为其提供评估报告。
科学决策，公众参与尤为重要
在本届欧洲科学开放论坛，还有不少刚卸任的高官到会发表演讲。
英国前卫生部长诺曼·华纳（Norman Warner）爵士就以转基因食品、胚胎干细胞等为例，讲述了他对科学家与政治家、公众关系的思考。
当布莱尔担任首相时，由首席科学顾问金大卫（David King）爵士领衔的转基因食品科学委员会曾经主张，对于转基因食品不应一概拒绝，而应具体案例具体分析。不过，令华纳感到遗憾的是，这种主张在英国政界和公众之中并未得到广泛认同。
胚胎干细胞研究的情形则大不相同。民意调查表明，大多数英国公众支持胚胎干细胞研究。因此，当英国政治家们决定给胚胎干细胞研究放行时，并没有太多的顾虑。华纳认为，胚胎干细胞研究获得多数支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相当多的英国公众将其看作治疗多种疾病的希望。
他指出，不管怎样，科学家与政治家，以及与宗教人士、公众的对话都是非常重要的。虽然科学家最熟悉各自的研究领域，但他们也可能犯错误。而且，决策权掌握在代表公众的政治家手中。
但科学家与政治家以及公众之间的交流，仍然存在巨大的鸿沟。一些政治家在与科学家对话时，一旦深入细节，就会迷失在术语之中而感到不自在。而一些科学家又似乎不愿意向政治家和公众清晰地解读科学。
华纳还对英国媒体上出现的一些报道倾向深感忧虑。
在他看来，转基因食品之所以在未能获得多数英国公众的认同，媒体的态度无疑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当转基因食品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出现在英国时，英国媒体对其健康和环境风险一边倒地表示怀疑。其中，《每日邮报》干脆称转基因食品为“弗兰肯斯坦食品”——弗兰肯斯坦是英国作家玛丽·雪莱1918年所著小说中的主人公，作为生理学研究者，这位主公最后被自己创造的怪物所毁灭），视之为洪水猛兽。
此外，全球变暖主要由人为因素引起已经得到科学界的公认，但很多英国小报至今仍在渲染那些否认性的言论。
华纳爵士认为，公众对科学的理解以及公众的参与，是不可或缺的。
他告诉《财经》记者，就基于科学证据的决策而言，既需要获取相关的咨询报告，也需要鼓励公众参与，而政治家一般容易获得相关的咨询报告，公众参与就显得尤为重要。那么，如何让公众更好地理解科学，就是科学家和政治家不可推卸的职责。■
作者：
200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