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苏州昆曲、评弹博物馆不远的平江路上,有家“品芳斋”茶室。我入得其内,点了一杯食单上特别推荐的“江南八宝茶”。抿了一小口,果然很不错,就顺便问送茶的小伙子:“你们这江南八宝茶是哪‘八宝’啊?”不想有些腼腆的小伙子脸上竟有些淡淡的红,吃吃地说:“嗯……如今……只说得出七宝了呢。”八宝茶只剩“七宝”,其中一味配料已消失于人世与天地了。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曾有一次,替一位喜欢
药学的潮汕朋友购买一本《岭南本草古籍三种》,当时笑称主要目的是供他有一天选择归隐之后,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摩崖刻字、斗酒烹茶之余,可用之佐证家乡草木今日较之古代已经灭绝了多少。
这书中三种古籍,《南方草木状》问世于公元304年,作者嵇含是西晋时人,曾任振武将军与襄阳太守。《生草药性备要》就命名本身而言已经专业得多,是中医本草之类了,作者何克谏生于崇祯王朝,长于明清乱世。此书比《南方草木状》晚出一千多年,1717年刊行,行腔步韵很像那个作者与时代暧昧难明的《神农本草经》。至于《本草求原》,则更退而次之,乃是晚清的产物,道光二十八年(1848)出版,反李时珍《本草纲目》而行,却处处见到它的影响与痕迹。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好奇作怪的风流时代,谈玄、吃药、服毒、炼丹……然而似乎因此也更贴近了那份“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瑰丽迷人。于是将军嵇含谈起南方炎夏之地的草木果竹,倒仿佛在说道自己的左邻右舍,在在都是人情里面才有的物理。这种迥异于一般《本草》系列书里“君臣佐使、四气五味”的秩序庄严,仿佛已经透露了魏晋游走于“名教”与“自然”之间的特殊张力——《南方草木状》的直接师承其实更像《山海经》。值得特别说明的是,这个嵇含就是嵇康之孙。而《抱朴子》的作者葛洪,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和炼金术士”(李约瑟语),当嵇含担任广州刺史时,曾在其麾下当差。不过,魏晋无疑又是“悲苦”的,所谓“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比如这位将军嵇含,也和他的祖父类似,在任上糊里糊涂就被乱世群氓杀掉了。葛洪也是从那开始有了出世脱俗、修性求仙的心,无法自主的时代就这样反而更加激发了人类“自我作主”的欲望与勇气。魏晋时人对生命的热烈与执著,也是历史上少有的吧。这点气质也见证在他们看待花草的态度里。
于是《草木状》里会说,产自南海的鹤草又名“媚草”,据说是因为草上生有一种虫,“老蜕为蝶,赤黄色。女子藏之,能致其夫怜爱”;水葱之花有红、黄、紫三色,妇人怀妊而佩其花者生男“极有验”,然交(趾)、广(东)之地“其土多男,不厌女子”,故而这花居然并不甚受欢迎!这是何等动人的生活场景。采花草而得黄蝶的女子或者已经粉红了娇美的面颊与纤腰,情怀已经从乡野高旷旖旎到良宵深处;另外一种花呢?它明明可以决定孩子未来的性别,然偏偏这是一片女孩更得宠的幽默的土地,因此它的“特异功能”反显得有点生不逢地的狼狈……这样一种自然与人之间相亲相爱交互影响,首先要一份无邪的信赖,像面对最忠实的好朋友一样,彻底把自己交出去。能这样放心,也便是安稳了。
“大如寒瓜、味似胡桃、浆能醉人”的椰子,论及起源本来有着性命交关的血淋淋的传说,但在作者笔下,反而显得颇为憨态可掬:
昔林邑王与越王有故怨,遣侠客刺得其首,悬之于树,俄化为椰子。林邑王愤之,命剖以为饮器(南人至今效之)。当刺时,越王大醉,故其浆犹如酒云。
不知为何这读起来很像一场发生在儿童之间的斗法,宝里宝气的,谁也未能奈何得谁似的。若一条暴虐无常的性命就此化为亘古恩养后人的佳果美味,谁说不是更大一种福泽与幸运呢。
南土最常见的榕树,这位将军写来就好像在谈论一个无可奈何的自家不肖子弟,“树干拳曲,是不可以为器也;其本棱理而深,是不可以为材也;烧之无焰,是不可以为薪也”,就算因为“枝条既繁,叶又茂密,藤梢入地,便生枝节”而“横枝及邻树便即连理”,居然也不被看好:“南人以为常,不谓之瑞木。”可以说事事不出息了吧。然而果有慧眼,则缺陷中照样有能干,“以其无材,故能久而无伤;其荫十亩,故人以为息焉”。显然这已经是《庄子·逍遥游》中“善用其大”的思路了。
同样的观物问心,还有桂树的高洁自负,“生必以高山之巅,冬夏常青,其类自为林,间无杂树”;还有水松的“择人而事”,南海盛产众香而此木“不大香”,故此“南人不服”,然“岭北人”却极爱此木,竟至于水松“其香殊胜在南方时”,于是作者忍不住代树浩叹:
植物无情者也,不香于彼而香于此,岂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者欤?物理之难穷如此。
类似的故事,不是不可以给出其他解释,尤其在“科学思想”发达的今日。然而,许多时候,需要仔细聆听这些来自中古以前的声音,仿佛能从中学会一种更有温度与德性的生活。有了这样的生活才有了这样的植物,这样的牡荆:
月晕时刻之,与病人身齐等,置床下,虽危困亦愈。
这树很像在“代人受过”、以命换命——或许,这也就是真的,如果真的“万物有灵”。生命彼此因此而显得富有敬意与担当。
一千年,对于植物是个什么概念呢?一年生的草本植物,春天不记得冬天,它们只记得自己曾经留下孩子,却来不及看见自己孩子的容颜,或者,这是对时间更有力的对抗。而传说中“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那些老寿星树呢?则一千年还不足一回青春的青涩。一千岁大的植物有可能自己还是个毛发蓬蓬的孩子。
但一千年之后的《生草药性》中,人却显得紧张、小气了,乃至衰老、僵硬了,多了机心与算计,少了信任与开放。抑或,这也是晚明戾气浮动之后的预后不良?
“补血行气,壮精益肾”的七叶一枝花“乃药中之王也”,“性平微寒,生肌去腐”的九里明“为疮药之纲领也”……一千年之后的《生草药性》触目都是物之为“用”。饶是乌桕还具有“还魂”之猛效,能治“跌打已死”,号称“药之首”,却依然让人放心不下,所谓“气虚人不可服”。那个曾经跟人类亲亲热热的“体”到哪里去了呢?
于是很想告诉那对药学知识颇有天赋与爱好的潮汕朋友,无论岭南漫山遍野的草木品类,今天较之古代业已泯灭多少,且让我们一起先来保持住人类自身这份曾经爱物如己的体贴心绪吧。
作者:
秦燕春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