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月初，英国
人工授精与胚胎学
管理局（HFEA）的一项决议令世界哗然。该项决议宣布，人类与动物细胞混合起来制造胚胎并用于医学研究原则上可以开展，该机构将根据科学家的研究申请，逐个进行审查。
狮头、羊身、蛇尾……希腊神话中人兽杂交的怪物“客迈拉”是否将成真？或者，这是否如网友所说,意味着人类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本期刊出的两位专家访谈，试图就此给出一个解读。
受访嘉宾
曾园山教授：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人体解剖与组织胚胎学”和“干细胞与组织工程”的研究，主要的研究方向包括“干细胞移植与中枢神经损伤修复机制的研究”。
翟振明教授：美国University of Kentucky 哲学博士、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其著作已被西方多所大学相关学科的某些教授采纳为研究生教学必读书。
■本报记者 张强
曾园山：我们要相信人类有自控能力
记者：请您简单说明一下什么是“人兽混合胚胎”？为何科学家要不惜挑战伦理，使用“人兽混合胚胎”进行实验？
曾园山：获取更多具有人类
遗传信息的胚胎干细胞，以便在体外培养的条件下诱导它们分化为人体内各种细胞，这将具有重大的科学研究和医疗价值，这对科学家的诱惑很大。然而，可用于实验的人的卵子十分稀缺，而且借助细胞核移植技术获得的人类胚胎干细胞的成功率并不高，因而需要耗费大量人类的卵子，这加剧了科研所需卵子的供不应求。于是，学界想到了采用动物的卵子作代替，即用人类细胞核移植到去细胞核的动物卵子内，让这种卵子进行细胞分裂增殖，形成胚泡的内细胞群(若干胚胎干细胞)，这就是所谓的“人兽混合胚胎”。
记者：从专业角度看，“人兽混合胚胎”能否达到同人类胚胎一样好的实验效果？
曾：实验效果还是有一些差别的。因为用于实验的动物卵子虽然被去除了细胞核，但它的一些细胞器依然存在，如线粒体等。目前还不清楚动物的线粒体DNA是否会对具有人类遗传信息的胚胎干细胞产生影响，这是实验的风险所在之一。但从理论上分析，细胞核的人类遗传信息会对卵子线粒体功能产生影响。
意义重大，谨防病毒传播
记者：有人担心，人兽混合胚胎实验会引发“病毒危机”，动物身上的病毒将通过实验悄无声息地传染给人类。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曾：这种风险可能会存在的。自然界中有各种各样的病毒，一些病毒也会存在于我们的体内，当人体抵抗力较弱时，就会引发疾病。这个问题较为复杂。但明知有风险，我们还是要竭尽一切努力去研究相应的对策。不通过对“人兽混合胚胎”进行深入研究，我们怎么了解相关病毒可能对具有人类遗传信息的胚胎干细胞造成影响的知识？怎么可能掌握应对的方法？
记者：据说除了器官移植，“人兽混合胚胎”实验对治疗阿尔茨海默病、帕金森病、囊肿性纤维化和某些运动神经疾病等等有着相当积极的意义。请问，目前的领先实验进度离
临床应用还有多远？
曾：从临床应用的安全性和确切的疗效看来，还要走相当长的实验路程。要想利用“人兽混合胚胎”在体外培养的条件下构建可移植的某些人体器官，其难度更大，需要实验的时间更长。但是我们有理由预期，这项实验技术具有潜在的应用前景是十分令人兴奋的。
“两大前提”是对实验的监控
记者：理论上，“人兽混合胚胎”实验的确有可能产生出“半兽人”，是吗？
曾：从理论上分析，这是有可能的。假如将人类细胞核移植到去细胞核的动物卵子内，让这种卵子分裂、增殖并形成胚泡，再将胚泡种植到雌性子宫内，就有可能发育、生长为所谓的“半兽人”。但由于这种胚泡在发育、生长过程中会受到许多不确切因素的影响，最后成功
分娩出生的可能性极少。不管怎样，这种情形绝对不能发生在人身上。
记者：这种“可能性”意味着引发社会灾难的可能性——谁都无法保证每个科学家都是高尚的。
曾：据报道，英国人工授精与胚胎学管理局（HFEA）此次批准所谓的“人兽混合胚胎”实验，是以两个重要原则为前提的。一是“利用这项实验技术获得的胚胎在体外存在的时间不得超过14天”——因为14天内的胚胎，神经系统还没有发生，所以不会有疼痛的感觉，这是人道主义的考虑；二是“决不能将其移植入人体内”。所以，批准本身就是一种监管。
记者：即使法律法规很完善，我们仍免不了担心科学队伍中的极个别人会不守职业伦理——哪怕这样的无良科学家只有一个，后果也是不可收拾的。
曾：我们要相信人类有自我控制能力，人类社会能延续至今，正是基于这种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
翟振明：说科学与伦理冲突是不准确的
记者：此番英国的“人兽混合胚胎”风波与去年发生在美国的“人体胚胎干细胞”风波有何不同？
人类卵子不能强行索取
翟振明：技术手段无本质区别，但两者之间蕴藏着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改用动物的卵？人的卵子也不少啊。因为人与动物有着原则上的本质区别：人有自由意志和自我意识，首先应该服从自己的命令，而不应该只受外在意志的主宰；而动物没有自由意志和自我意识，不存在愿意不愿意的问题。科学家改用动物卵作研究的直接原因是人卵难求，这难求，主要并不是因为量太少，而是因为女人有处置自己卵子的权利，旁人不能强行获取，而对待动物，则不必有这样的考虑。科学家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有意无意中解决了在开始阶段维护人的“自由”和权利这个最主要的伦理学大问题。
有的批评者喜欢提“科学与伦理学的冲突”，这是不准确的。事实上，科学研究“事实是什么”、“规律是什么”；而伦理学研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两者在研究范围上并不存在交集，因此只要科学家和伦理学家都能严守本分，自然就不可能发生所谓的“冲突”。如果有冲突，那肯定是由一方“越界”造成的。
记者：难道“人兽混合胚胎”就不存在把人当成“手段”的嫌疑吗？
翟：克隆人技术一开始就以“造人”为目的，有自由意志的科学家或策划者毫不考虑那个“潜在的人”的自由意志，这完全不同于人类的自然繁衍过程。而人兽混合胚胎实验的目标不是造人，科学家保证“14天内消灭胚胎”，并没有把自己的自由意志强加于某个未知的“人”，因而与克隆人相比，人兽混合胚胎在伦理学上可商量的余地更大。问题的焦点在于“14天”的界限是否合理。
鉴定自由意志要通过基因分析
记者：万一实验造出半兽人，我们如何才能确定他是否具备自由意志？
翟：外在的观察很难深入内在的、高度个人化的自由意志。所以，我们通常采用比较可靠的策略：追溯他/它的来源，看他/它是否有具有自由意志的父母——可以通过基因分析。好比一个小孩，刚出生时对这世界浑然不知，但我们相信他长大后肯定会表现出自由意志，因为他的父母有自由意志。
记者：动物保护主义者认为这类实验过于残忍。
翟：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涉及环境伦理和动物伦理。我有个朋友在美国研究人脑，经常拿猴脑做实验。美国的动物保护主义者知道后不干了，晚上潜入实验室偷偷摸摸地把那些猴子给放了。
在人兽混合胚胎实验中，取的只是动物的卵子，并没有损害动物。但随着实验的深入，直到最后从动物身上取器官，问题就产生了。动物伦理学关注“痛苦”，动物没有自由意志；但人类要对动物负道德责任。平时人类吃动物的肉，一刀宰下去，动物就死了，不存在折磨的问题。
对待主体技术要尤为谨慎
记者：随着基因图谱的破译，人们意识到基因不仅决定着健康，还影响着天分、性格——甚至人品，“基因命运论”是否会加剧人类社会的关系紧张和不平等？打破现有的人类社会秩序？
翟：我再次强调，科学家、技术家和伦理学家都要严守本分不越界。我曾经提出过一对概念：“客体技术”和“主体技术”，前者是制造和改造“物”的，后者是制造和改造“人”的。绝大多数技术属于客体技术，伦理学问题相对简单；而对待主体技术要尤为谨慎，一定要在思考透彻“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之后再将想法付诸行动。主体技术如今俨然已经成为影响最大的技术，丝毫成果，都会对人类社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或许主体技术家们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影响人类命运的支点上。
他们中的许多人缺乏人文理性的训练，对于“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这些伦理学问题的认识甚至比寻常百姓更为糟糕，就像“南通福利院少女子宫被切案”，只为了解决两名弱智少女的经期“麻烦”。老百姓一听很吃惊，当事人，特别是施行
手术的医疗专家，却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找了公共管理的“效率”之类的一大堆所谓的“专业”理由。技术家的技术理性价值理性很容易被他们日常工作中占绝对主导地位的思维观念所掩盖，所以，技术家甚至比寻常百姓更不具备确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能力和资格。并且，从事这种技术实践的人与技术的前景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他们的判断就更难做到不偏不倚。
作者：
2007-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