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担心科学不当的发展，很可能让文明夭折。但是科学的发展已经不可逆，遏制对科学的探索冲动也是不可能的。我们能做的，无非是把理性的界限谨慎地往外推。
●主持人：本报记者 龚丹韵
●嘉 宾：严锋（《新发现》杂志主编，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解放观点：英国《每日邮报》近日披露，自从实施《人类授精与胚胎学法案》至今，英国多家实验室已培育出155个包含人与动物
遗传物质的胚胎。由于这一法律的保护，众多“混合体”层出不穷。大众惊呼：难道科幻片里的“半兽人”要来了？也有人说，这只是英国小报的夸大报道，问题没有这么严重。您对此怎么看？
严锋：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难题，我自己也非常矛盾。一方面理智告诉我们，基因研究对疾病治疗大有作为。从历史上看，古人类可能在很长的时期内与黑猩猩杂交过，而现代人也很可能与尼安德特人有过暧昧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本来就是杂交的结果。
但另一方面，无论理智怎么说服，仍然抑制不住对“半兽人”的恶心恐惧感。当我们变成现代人以后，有一个习惯，那就是讳言自己的前史，巴不得把自己和其他生物一刀两断，将祖先的尾巴割掉。上世纪60年代，人类学家莫瑞斯曾经提出，人的暴力冲动和攻击行为，看上去是复杂文明中的人为选择，其实很多都可以从动物祖先那里得到本能解释，结论一经发表，被当时的舆论骂得一塌糊涂。
这似乎是现代人的一个禁忌。追寻更文明、更向上的人性，不断否定自己、告别过去，和其他生物彻底决裂，不想回到原始基因。可以说，追求人的超越性，怀有“超人”情结，一直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动力。一旦这种心理动力被打破，就会本能地觉得恶心。因而从情感和文明发展史的角度，我也同样理解舆论的反感缘由何在。
解放观点：另一个备受批判的理由，是出于伦理上的难题：假设一旦成功，究竟把半兽人、克隆人当做人看，还是实验动物看？他们如何融入社会、与人相处，他们的人权是否平等，同样需要被保护？而最终，种族的分化，是否会导致社会全面失控，人类文明集体崩溃？
严锋：所以目前英国法律仍然规定，这种胚胎只能存活几天，必须消灭。从伦理角度，严格控制此类研究是必须的。谨慎更谨慎，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意思的是，在启蒙时代，我们以为自己多么高贵和理性，是万物的灵长，由此促成了科学的大发展。可是今天，科学的现代生物工程和基因研究，反而把人和动物的关系再一次紧密相连。这是一种进步，但也不无反讽意味。
也别光指责科学家，人其实一直幻想着能够集万物之长，融合各种优秀的基因。人能否获得更优异的攀爬能力？于是幻想了蜘蛛侠。能否获得更优秀的观察力？于是幻想了蝙蝠侠。科幻片一边对科学理性大为鞭挞，一边却又期待生物突破极限不断进化。两种思潮总是并行不悖。
解放观点：基因领域触碰的另一个禁忌，就是对人的概念形成挑战。
严锋：生物本能地喜欢清晰的界定。有一个经典试验：给猴子看一个正方形或圆形，它会表现得很安心；但是给它看这两者之间的过渡图形，就会表现得很烦躁。安心就是某种确定性，智慧生物都渴望确定和清晰。所以对自己身份的界定、种族的认同，是心底里必须捍卫的底线。但人的基因并非一成不变，否则也不会有人类了。只不过基因的研究，是人类自己主动操控基因，所以大家非常不淡定。此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警惕，也是一种混血和杂交的矛盾。
人们担心科学不当的发展，很可能让文明夭折。但是科学的发展已经不可逆，遏制对科学的探索冲动也是不可能的。也许所有东西都能得到科学解释，包括精神分析和文学艺术，但是仍然不能阻止人类去产生情感。所以我们能做的，无非是把理性的界限谨慎地往外推。
解放观点：此外，在西方文化的语境里，基因研究还受到宗教的束缚，他们认为人造人侵犯了“神的领域”。尽管如此，科学家对它的兴趣却从来没有停歇，为什么呢？
严锋：西方文化中，人不能拥有神的能力，冒充或代替神，是人的狂妄。所以，自然而然对基因研究产生莫大恐惧和厌恶。但另一方面，人的内心，总有一个永恒的冲动要去打破这个禁忌。因为打破的过程，体现了人的超越。所以总不能避免有一帮“狂人”想去测试这条底线。非理性的冲动，既是创造也是破坏，不断试错，这正是进化的过程。
心理学家荣格说人有“前行”和“退行”两种本能。远古生物的残余和冲动，可以说是向后，也可以说向前。而进化过程中形成的文明力量，让人产生伦理道德，去监护和防范兽性。我们的道路可能就是这两股力量交互作用的结果，一半是兽性，一半是人性。科技伦理和社会伦理一直在文明进程中不断博弈。这个话题，不过是非常鲜明突出了冲突的过程，把两者的矛盾感受得更清楚。
解放观点：似乎科学越发达，和伦理的冲突就越剧烈。
严锋：科学与人文的双重变奏中，科学在节节胜利，甚至向社会领域全面进军，比如进化心理学，试图用科学来解释人类行为和心理现象。社会达尔文主义曾经被批得一塌糊涂，但在新世纪又卷土重来。科学话语比以前更为强势和复杂，已经不是个体能够穿透掌控的，远远超越了群众的理解，大众对它必然产生恐惧。可以说，科学的每个进步都在塑造它的敌人。
科学解释了人们怎样婚姻、交友和优生，认为是荷尔蒙、多巴胺分泌的结果，心理行为研究的科学化，令人倍加抗拒。原本以为感情是出于自我意识，是个体的自由选择，但科学偏偏告诉你不是。对科学的抵抗情绪越强烈，恰恰说明科学越来越无孔不入。在现代生活中，人们追求和享受高新科技的成果，但在文化领域，却宁可想象自己是神圣的产物，有着科学触碰不得的情感、意识和自由。 “灵魂的自由”，曾经是启蒙时代科学的源泉，而到了今天反而是科学的潜在敌人。这可能是永远无法给出答案的悖论和难题。
作者：
2011-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