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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有人见过比利时设计师Martin Margiela的真面目。他从来不在秀场现身,拒绝接受面对面的采访,他的肖像更是世间罕见。他的名字不断被流转于唇齿舌尖,人们赞叹他的技艺,夸奖他的创意,分析他的动机……诚然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可Martin Margiela的狐狸尾巴,却丁点儿未露。
整个时装界好似把贝克特的名作《等待戈多》偷换成一出名叫《Waiting for Margiela》的戏,季季上演。“我们整个团队就是Martin Margiela,他或许就是我们其中的某个人,或许就是摆在这里的一张椅子,或许他正在旧衣市场。他是谁并不重要,请关注我们的服装。”这便是来自Martin Margiela公司气死人的官方回答。
如果取消“戈多”的深度,其实可以获得无数群众喜闻乐见的“廉价复制品”,比如内侍为了掩盖风流皇帝离朝微服私访的事实,需要伪造一些皇帝在场的证明,以稳朝纲;比如打入人民内部的特务向代号“美女蛇”的头头汇报工作,却并不知道她的伪装身份是隔壁邻居的女管家;抑或是被迫嫁给身有残疾的富家公子,却发现前来拜堂的只是一只公鸡……大家等待的都是“上级”。在时装界,设计师成为“时装受害者”(fashion victim)们的“上级”已是常态,他们互为君/臣、夫/妇,已然构成了权力关系。Martin Margiela从一开始便坏了规矩,选择在媒体面前缺席。究其秘而不宣的身份,以及Margiela着力强调关注的“服装”本身,都只是在讲一件事——反时装。
关于Martin的一切
“Martin Margiela,1957年生于比利时鲁汶市;1977年就读于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1984年成为Jean Paul Gaultier的设计助理;1988年正式单飞,建立Maison Martin Margiela品牌。”Martin Margiela的个人简介,无矫饰,无细节,干脆利落。
其实对Martin Margiela的感情是爱恨交织的。一方面,欣赏他将自己藏匿起来,反对时装体系中设计师日益明星化的趋势;另一方面,却反倒被他高高吊起了胃口,千方百计想要从边边角角里挖出点陈年八卦来。所幸的是,并非一无所获:2003年5月的《号外》杂志爆料,1998年7月的《Studio Voice》杂志做过一期Martin Margiela特辑,收纳了一张设计师本人的照片,《号外》说这张照片“可一或者不可再”,相信这是Martin在媒体上唯一一次露面;而2003年,当年“安特卫普六君子”之一的Marina Yee重出江湖,在采访中提及她当年因盛名重压,而黯然离开时装界,并与昔日男友Martin Margiela分手的旧事。由此可见,Martin Margiela并非滴水不漏,至少证明他和其他90%的男设计师不一样——他是异性恋。除此以外,诸如“Martin的奋斗”,“Martin和她的女人们”,“青少年Martin”……一概没有。在“狗仔”盛行的当下,Martin Margiela究竟可保得几年狐狸尾巴不露,依然悬而未决。
知识分子们在批判时装时,常常使用“fetish”这个词,即拜物教、物神崇拜。尽管Martin Margiela的初衷是反时装,从另一方面看来,却也沦入了另一维度的fetishism。关于Martin那些路人皆知的事,在时装迷们那里可以演化出诸多“拜物”的变种:Maison Martin Margiela的logo由0至23这24个阿拉伯数字分3行排开,不同定位的产品线,以圈划数字标记(欲知详情,请登录Maison Martin Margiela官网)。于是有人便大肆张扬常规产品线以外的稀少品种,比如同时圈划出0与10的“男女通吃”产品,抑或是圈划出所有数字的“限量特别版”;季季换了底色和字色的fight AIDS tee,是收藏者的最爱,黄伟文为它写了2000字,其中一句值得玩味“一般老资格时装人士则继续炫耀身上第一季的军绿底黑字古着为荣”,这个“拜物教”推崇“原教旨主义”,反对“修正主义”;把“此中有深意”的Martin Margiela物化,是亚洲人的专利。那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噱头”,竟也诱惑了成批成批的“时装受害者”乖乖上山。
衣服还是旧的好
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但张爱玲还是有见识的,她在《更衣记》里写“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时装工业鼓励人们喜新厌旧,用季节性“速死”的铁律,推动时装消费的频率。H&M、Zara这些“快速时装”(fast fashion)更是势如洪水,大概绝少人还能记起“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了。而着旧了的衣衫,因褪了簇新时的光泽,得以让品格独具的谦卑与质朴跃然衣上。
所谓的“古着”(vintage)潮流和Martin Margiela的服装,均在服装的面貌上,重建“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
在英国与日本,贩卖“古着”(vintage)的二手服装店摆脱了穷酸气,吸引了富家公子前来淘货。除了贪恋其陈旧的气息,服装的历史维度也一并添加了进来,左右审美。殊不知John Galliano和Alexander McQueen均是伦敦vintage名店Rellik的常客。其实,二手服装交易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是在资源条件的限制下,提高服装的使用率;而资产阶级通过“慈善捐赠”的方式,将“旧衣”再次推向市场。
Martin Margiela的服装在表象上,也于“旧”字中体现一种“不完美的完美”,即便是那些批量生产的成衣,面料也均经过“做旧”的处理。若是遇上没有见识的干洗店老板,洗干净烫整齐了,反倒由原来的“纯金”,一下变成了“镀金”。Martin Margiela的零售空间也如出一辙,无论是boutique还是大百货商店专柜的陈设,均散发了一股陈旧、不施精作的气息,与周遭其他品牌光鲜的时装形成鲜明对比。粉刷得不干不净的墙壁,呈现出脏兮兮的白色,均激发起怀乡的旧情。
Martin Margiela本人的日常工作之一,便是埋首二手服装市场,而他的初衷与“古着”并无干系,他压根不在乎旧衣本身的历史,也并没有再现叫人心心念念的“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他基本的操作手法是“借尸还魂”。
余华的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中,“许玉兰”拆了十七八副精纺劳防手套,织成一件线衣。若是换了Martin Margiela来做,手套绝对不会被打散了形状,新造的线衣上必定处处提醒人们:“我曾经是许多副手套。”对于Martin Margiela而言,通过“蒙太奇”的手法重建而得的主线服装(Artisanal collection即0号线),才真正让时装界,惊为天人。
《国际先驱导报》在描述Martin Margiela最早的设计——1989春夏系列时称“服装上印染着纹身图样,背心均是由破损的针织衫制成,靴子的脚尖分叉,套头衫由军用袜子重新组装而成,还有一些服装则是由干洗服装的塑料袋制成。这些均是早年的Margiela对回收品物化的标志。”而在由Martin Margiela策划的第一期《A》杂志中,他更是分步骤地教授读者,如何用8双棉袜组成一件套头衫。而那些用扑克牌做成的马甲,用皮革废料镶拼而成的新夹克,用旧手套改装而成的钱包……均是延着这个思路的一路得来的。
如果说二手服装市场在不经意间,将富人与贱民联系到了一起;那Martin Margiela选取“贱民”服装为素材的举动,则让服装逆流回了富人这边。
解构的时尚
Martin Margiela向来是时装学者的最爱。Alison Gill最先将他的服装描述成“解构的时尚”,认为这是一种“具有影响力的法国风格,表现哲学思想与解构主义,就如同雅克?德里达的文章一样。”只是Martin从来不提“解构”二字,“老祖宗”德里达本人也不曾解释“解构”。阅读过学者们关于Martin Margiela的长篇大论的读者,相较与Martin Margiela庞大的消费者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
若要取得Martin Margiela的精华,可从1997年同一概念的两个系列入手——“假人模特”(mannekin)是衣工最常用的工具之一,它们拥有最经典的身材比例,用以立体地支撑起服装。Martin Margiela在这个系列中,将包裹在假人模特身上褐色、粗砺的面料剥离下来,巧心剪裁成马甲,披挂在真人模特的身上,成为这个系列的主体。面料上所留存的“stockman”和“semi couture”字样很重要,提醒观众面料的原初功能。而另一组作品,则保留了打版时在面料上留下的辅助线条,并将不经拷边的线头与缝褶一一暴露在外。
无论是假人模特身上的粗布,还是那些衣物制作过程中的辅助线,Martin Margiela均把服装制造背后的一地鸡毛,粗暴地展示在了观众面前。20世纪20年代的俄罗斯前卫服装一派也曾提出过不矫饰,保存一切人工痕迹的主张——“审美层面必须被针脚取代 ”。然而Martin Margiela却无意毫无智力难度的功能主义服装,在他可与haute couture比肩的高超技术的改造下,时装工业所刻意隐藏起来的那些东西,成了审美的重点。
Martin Margiela每一季的设计概念非常清晰,所有系列整整齐齐地排开,好似一篇篇的“命题作文”:1990年春夏是“金属、纸张和塑料袋”;1991年春夏是“牛仔裤变形记”;1992年春夏是“丝巾的华丽转身”;1997年是“时装背后的一地鸡毛”;1998年是“平面服装”;1999年春夏,则是“10年回顾,再玩一遍”……Martin说:“使用现成品再设计,其实很困难重重,我们将之视为一项设计上的挑战,而并非出于环保的原因。其结果,便是这些元素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对Martin来说,审美还是重要的,原初素材的功能被化为无用的装饰。他的创造更像是“为艺术而艺术”。
他的创意也远未止于衣服,他那花样百出的秀与静态展示,也颠覆了传统时装工业的常态。他把秀安排在汇集了非洲人和阿拉伯人,巴黎最穷的地区之一;或是在废弃的地铁通道里;也有可能在荒弃的停车场;也曾在马戏帐篷里作过表演;甚至将他精心制作的新品video,安排在巴黎的10间咖啡馆里同时播放。而模特也并非专业,没有装模作样的猫步,反倒像极了一个当代戏剧场景,“模特”只是混杂在人群里,恰好穿了Martin Margiela的衣服而已。时装在Martin Margiela那里,并不携带明日的梦想,只沦于日常。甚至连模特也可以不要,仅仅就是一些与真人等高的木偶,又将时装带往“终极身体”的另一个极端。
时间大盗
从三宅一生开始,越来越多的时装设计师,怀揣着制造“永恒服装”的梦想,渴望将服装带离“欲望的法则”,与“滚滚长江东逝水”斗争到底。
三宅一生在季季更新的时装线以外,最先端出了“永恒”系列;山本耀司梦想服装能成为个人的标记;川久保玲也总是强调自己的服装超越了时尚,能走向永恒。Martin Margiela则是众多设计师中,与艺术结合最紧密的一个。
1997年,Martin曾在荷兰的Boijmans Van Beuningen Rotterdam博物馆举办过一次个展。他从10年的作品中精选出18套,用白色与灰色的面料重新制作。披挂着这些衣物的假人模特被摆放在玻璃展览空间的外部,让服装在日晒雨淋中渐渐旧去。而整个展览的关键在于Martin与细菌签订了一个“协议”——他将某种细菌、酵母和霉菌像撒胡椒粉一样撒落在衣物上,于是服装迅速进行着自我摧毁的过程,颜色、形状均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这批可怜的服装,在展览的过程中,日益惨不忍睹,如出土文物一般脆弱不堪。如果说前卫的日本设计师还保留英雄主义的情结,追求大理石般的永恒性的话,那Martin Margiela索性比他们走得更远,把服装带入了更有意思的话语系统中。
创意独具的展示、为每季新装制作的video、网站设计、印刷品、店面空间的设计,均构建起了Martin Margiela的聪明世界,而不仅仅只是件衣服而已。他的网站堪称是最佳服装设计师网站,将这个隐形设计师成功带入了虚拟世界。
Martin Margiela是个真正把玩时装体系的人,他不但能够出世,也同样能够入世。在Hermes担任创意总监的日子里,再一次证明了他在传统制衣上无可挑剔的技术;而Maison Martin Margiela在“Artisanal collection”以外的产品,说穿了也只是毫不刺激的商业服装而已。当看到硕大的户外广告里,手捧手机或茶饮料的周杰伦和F.I.R.都穿着Martin Margiela的T恤的时候,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会心一笑,还是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