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显示 收起
人间至乐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则公卿将相，以及群辅①百僚，皆可以行乐之人也。然有万机②在念，百务萦③心，一日之内，除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为行乐之时有几？曰：不然。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身为帝王，则当以帝王之境为乐境；身为公卿，则当以公卿之境为乐境。凡我分所当行，推诿不去者，即当摈弃⑤一切悉视为苦，而专以此事为乐。谓我为帝王，日有万机之冗⑥，其心则诚劳矣，然世之艳慕帝王者，求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劳，人之所谓至逸也。为公卿将相、群辅百僚者，居心亦复如是，则不必于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得为之地，便是行乐之场。一举笔而安天下，一矢口⑦而遂群生，以天下群生之乐为乐，何快如之？若于此外稍得清闲，再享一切应有之福，则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莱三岛之足羡哉？此术非他，盖用吾家老子“退一步⑧”法。以不知己者视己，则日可见乐；以胜于己者视己，则时觉可忧。从来人君之善行乐者，莫过于汉之文、景⑨；其不善行乐者，莫过于武帝0瑏瑠。以文、景于帝王应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觉其逸；武帝则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是以徒见0瑏瑡其劳。人臣之善行乐者，莫过于唐之郭子仪0瑏瑢；而不善行乐者，则莫如李广0瑏瑣。子仪既拜汾阳王，志愿已足，不复他求，故能极欲穷奢，备享人臣之福；李广则耻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后已，是以独当单于0瑏瑤，卒致失道后期0瑏瑥而自刭。故善行乐者必先知足，二疏0瑏瑦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0瑏瑧。”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注释】
①群辅：众多辅佐之臣。
②万机：指当政者处理的各种纷繁事务。
③萦（yíng）：牵挂。
④推诿（wěi）：把责任推给别人。诿：推托；推卸。
⑤摈（bìn）弃：排斥抛弃。
⑥冗：繁忙，繁琐。
⑦矢口：谓开口、随口之意。
⑧退一步：指为人处世礼让三分，莫与人争。
⑨汉之文、景：西汉的文帝与景帝。两帝相继，社会比较安定富裕，史称“文景之治”。
0瑏瑠武帝：指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在位时加强中央集权，加强对地方控制。征收商人资产税，兴修水利，移民西北屯田。但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举行封禅，祀神求仙，挥霍无度，加以徭役繁重，致使农民大量破产流亡。
0瑏瑡徒见：只看到。
0瑏瑢郭子仪（697—781）：唐大将。因平定安史叛乱有功，任关内河东副元帅，后因功升中书令，后又进封汾阳郡王。
0瑏瑣李广（？—前119）：西汉名将。善骑射，曾为郎、武骑常侍，也曾任陇西、北地等郡太守，多次参加反匈奴贵族攻掠的战争，骁勇善战，匈奴称之为“飞将军”，数年不敢侵扰。元狩四年（前119）随大将军卫青攻匈奴，因失道被责，自杀。
0瑏瑤单于：古代匈奴的君主。0瑏瑥失道后期：因迷失道路误了规定的期限。
0瑏瑦二疏：即汉代的疏广和疏受。疏广：字仲翁。少好学，通晓《春秋》，在家教授学生，一些学者从远方来拜访。征召为博士太中大夫，后又为少傅、太傅。是西汉贤臣。疏受：为疏广之侄，字公子，亦以贤良推荐为太子家令。好礼恭谨，机敏而善于辞令，后拜为少傅。也是一位贤臣。
0瑏瑧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语出《老子》。意为：自知满足就不会招致羞辱，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招致危险。
【译文】
人世间最高兴的境界，只有帝王能够得到它；帝王以下的公卿将相，以及群臣百官，都是可以消遣娱乐，游戏取乐的人。可是他们有繁忙的政务挂在心上，各种政务缠住身体，一天之间，除了临朝处理各种政务，还要回官署处理各种事务，管理百姓祀奉神明，反省自己加强修养德行，这样一来，可以供他们消遣娱乐游戏取乐的时间还能有多少呢？我认为：不完全是这样。他们最大的快乐不在表面而在内心，只要心里感到快乐，那就无论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都会有无穷的乐趣；反之，如果心里感到痛苦，那就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没有不是痛苦的。身为帝王的，就应当以帝王所处的那个环境为快乐的境界；身为公卿的，就应当以公卿所处的环境为快乐的境界。凡是自己的职分内所应当做的，想推托而又推托不掉的事情，就应当抛弃一切并且把这一切完全看做是痛苦，而独以应当做的事情为乐趣。以为我是帝王，每天有各种纷繁的政务的繁忙，这样看来，他的身心确实是很劳苦的了，可是世上的那些羡慕帝王的人，请求做一会儿帝王却办不到，帝王最大的劳苦，却被世人认为是最大的安乐。身为公卿将相、群臣百官的人，他们的身心也像帝王一样感到痛苦，那就不必在临朝处理政务、回官署处理各种事务、管理百姓祀奉神明、反省自己加强修养德行之外，还另外寻求快乐的境界，就把这个能够施展才能的地方，当做消遣娱乐游戏取乐的场所。一拿起笔就能使天下安定，一开口就能让百姓顺心如意，把天下百姓的快乐当成自己的快乐，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感到高兴的呢？如果在这之外能够略微得到一点清闲，再能够享受到一切应当享有的幸福，那么人世间的皇帝真的可以比得上天上的玉皇大帝，世间的俗吏竟然成了天上的仙官，这样一来，就是蓬莱仙境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这种消遣娱乐游戏取乐之术不是什么别的方法，原来是我的一家子老聃李耳先生的“退一步”法，即“为人处世礼让三分不与人争”法，拿不如自己的人来跟自己相比，那么就天天觉得快乐；如果拿超过自己的人来跟自己相比，那么就时刻觉得忧伤，历来帝王中最会消遣娱乐游戏取乐的，没有谁能超过汉文帝和汉景帝的；最不会消遣娱乐游戏取乐的，没有谁能超过汉武帝。因为文帝和景帝在帝王应当做的事情之外不多揽一件事，所以使人觉得他们很安乐；而武帝却好大喜功，自己身为帝王却轻视帝王，一味地去羡慕神仙，去寻找神仙和仙丹妙药，因此白白地为这些所劳苦。人臣中最会消遣娱乐游戏取乐的，没有谁能够超过唐代郭子仪；最不会消遣娱乐游戏取乐的，没有谁能够超过汉代名将李广。郭子仪已经被封汾阳王之后，志向和愿望已经得到满足，不再有别的要求，所以能够过着任意地挥霍浪费、荒淫腐化的生活，享尽了人臣应当享受的幸福；而李广将军则总是以自己爵位不如别人而感到耻辱，一定要达到封侯的目的才能够停止，因此他独自一人统兵抗击匈奴单于，最终由于迷失道路贻误期限而自杀。所以说，善于消遣娱乐游戏取乐的人必须先知道满足，汉代的疏广对其侄疏受说：“自知满足就不会招致羞辱，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招致危险。”既不招致羞辱，又不招致危险，最大的快乐就在其中了。